柯军：素昆，演给两百年后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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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减法。近十多年来，在昆曲舞台上，柯军一直在尝试放弃。放弃音乐伴奏，放弃传统的戏服，放弃化妆，放弃道具 ……
所有的放弃，归结到一个字—— " 素 "。素昆，是另一种形式的回归；肉眼所见的先锋，实际是精神上的无限回溯。而在时间轴上，柯军希望，他的先锋昆曲，能够蹚出一条通向未来的道路。
误打误撞，先锋昆曲《余韵》横空出世
柯军，江苏省戏剧家协会主席，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，" 梅花奖 "" 文华奖 " 获得者。
《余韵》，是柯军创作的第一部先锋昆曲，误打误撞。


△先锋昆曲《余韵》
2003 年，台湾 " 当代传奇剧场 " 与香港 " 进念 · 二十面体 " 艺术团体联合举办了一场两岸三地戏曲艺术节，柯军受邀参加。主办方要求参演者，拿出一个传统戏、一个创新戏。
对于创新，柯军起初是拒绝的，" 传统的剧目，四功五法，唱念做打，一代代就是这么唱的，为什么要创新？"
出于对主办方的尊重，柯军还是决定尝试创新。他选择以先锋的手段将《余韵》搬上舞台，"《余韵》是孔尚任《桃花扇》中的最后一出，里面有一些唱段，比如《哀江南》套曲，还有包括柳敬亭的评书、评话，一直以来在舞台上的体现很少，就是几乎没有人去演。"
在《余韵》的演出中，柯军素颜穿水衣上场。素颜是一种突破，水衣也是。传统戏曲中，水衣是贴在演员肉身，又附在角色灵魂上的 " 通道 "。借助薄薄一层水衣，柯军打破了演员自身与角色之间的隔阂与壁垒。舞台上的柯军，把戏曲里的三个人物——苏昆生、老赞礼、柳敬亭，串在了一起。连同自己，四个角色一台戏，而在视觉形式上，舞台上只有一个人。四个人物轮番出场，一条黑纱充当了时空变换的媒介。在演员柯军的时空中，它是脖子上一条垂挂的围巾 ；在老赞礼的时空中，它是一把三弦 ；在柳敬亭的时空中，它是一把古琴 ；在苏昆生的时空中，它是头上的一束散发。
迈出了先锋昆曲的第一步，柯军小心翼翼。" 有不少艺术形式的混搭、组接，但主体还是昆曲，因为《余韵》的文本是昆曲的，唱词皆时按照孔尚任原著而来，没有新加词，唱、念也是昆曲原来的腔格和韵味。昆曲的手眼身法步，以及昆曲的表现手段和气韵还是主要的。"
中西融合，用昆曲演绎 " 浮士德 " 的躁动
《余韵》之后，《浮士德》应运而生。一个前所未有的浮士德。


△先锋昆曲《浮士德》
先锋昆曲《浮士德》，是柯军与香港资深戏剧导演荣念曾合作的作品。柯军尊荣念曾为师，视他为自己先锋昆曲创作的引路人。2004 年，具有开阔国际视野的荣念曾，向柯军提出一个问题——如何用昆曲的形式来演绎《浮士德》？
《浮士德》是德国作家歌德创作的长诗剧，全剧没有首尾连贯的情节，而是以浮士德思想的发展变化为线索，展示一个知识分子在剧烈矛盾中对人生意义和社会理想探索之路。《浮士德》构思宏伟、结构庞大、内容复杂、风格多变，是文学和艺术史上的不朽之作。
浮士德的躁动拨动着柯军的心弦，来来回回，渐渐和柯军彼时的困惑产生了共鸣。当时，昆曲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" 非遗 " 名录，作为非遗传承人，柯军感到，昆曲的自身发展正面临着选择与坚守的问题。是在 " 遗产 " 中寻找慰藉，还是追求更高层面的思想提升？是追逐市场的回报，还是保持昆曲自身雅文化的艺术品格？彼时彼刻，柯军的困惑恰巧与浮士德的躁动叠合在了一起。


△近十多年来，柯军致力于先锋昆曲探索
在先锋昆曲《浮士德》中，柯军借助 " 浮士德精神 " 来表达他作为昆曲人的痛苦、煎熬与困惑。他在表演中保留了昆曲身段和昆曲造型的特点，" 在舞台形式方面，尽可能多用昆曲的、戏曲的传统表现手法。比如一开始，为了换取青春，浮士德出卖自己的灵魂，签下了卖身契。在他签下卖身契后，怎么体现他变年轻了？就采用让演员摘下髯口的办法，从末行变为生行。"
髯口的摘和戴，都是传统戏里的手法。例如，京剧《文昭关》里，为表现伍子胥一夜须发皆白，演员进睡帐换了三次髯口，从黑髯换到黪髯，再到白髯。但是，让原产欧洲的浮士德换髯口，达到了意想不到演出效果，观众每每感到惊奇。此外，褶子的穿脱、扇子的运用，这些传统戏曲里面的元素，柯军都灵活运用进了先锋昆曲《浮士德》中。
但在唱腔、音乐、时空变换、情绪转换这几个方面，柯军则尝试大胆的探索。" 唱腔上，突破了曲牌体，只是选择了有昆曲韵味的唱，并加入了新的音乐配器和电声。"
从《余韵》到《浮士德》，柯军的创新之路越走越宽。他敏锐地意识到，传统戏剧不仅仅是演故事的，还要表达精神内涵，表达人的灵魂，" 让注重思想性的西方戏剧来适度影响我们的戏剧，让我们的戏剧在精神上有所提升，是我的一点点追求。"
极素极简，回归表演的本质
沿着先锋的路子往前走，柯军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思考和总结。
从《余韵》到《浮士德》，再到《藏 · 奔》《新录鬼簿》《夜奔》《邯郸梦》，加上和学生杨阳共同创作的《319 · 回首紫禁城》，都被他收进了新近出版的《素昆》一书。方寸纳海，波澜老成。
2010 年首演的完全颠覆传统的实验版《夜奔》，是柯军付出颇多心血的一出戏，其中可见他多年和自己角力的心路历程。


△先锋昆曲《夜奔》
"2004 年，我和荣念曾老师合作了第一个版本的《夜奔》。那版《夜奔》已经具有了相当的实验性。前半部分讲述的是现代人，然后进入古代的林冲，最后再回归到现代人；其中有关于人处境的思考，比如逃离、背叛、选择等这些深层次的话题。荣老师提出让我素颜表演下半场的林冲，但我坚持勒头、上妆。我认为这样才是林冲，才是昆曲，才能体现昆曲演员的精彩。"
此后，柯军去日本横滨，与不少 " 非遗 " 艺术家在一起演出。演出时，因为对《夜奔》伴奏带不满意，他选择大胆放弃录音伴奏。失去了音乐的帮衬或者说制约，奇特的事情发生了，" 我想唱多久就唱多久，想停顿多久就停顿多久，无拘无束 ；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、衣服抖动的声音、自己的呼吸声，连自己的眼睛也锐利得仿佛有了声音。我竟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，感到自己与表演的本质靠得更近了。我体悟到了做减法的意义。"
柯军意识到，所有的外在技术、化妆、配乐等包装，都已经不再重要。极简极素，由自己出发，才是表演的本质。
完全颠覆传统的实验版《夜奔》，以一个检场人的视角开始，他看似是舞台的边缘篇，但是他又可以是另一种全新视角的主体。检场人的目光好似一束上帝之光，穿越了 600 年昆剧舞台的变迁。在检场人的视角中，舞台可以被框定，也可以被拆除；正因为有检场人的存在，这个舞台 " 变 " 与 " 不变 " 才更清晰。
实验版《夜奔》超越了西方和东方，演员素颜上场，用肢体语言将自己的心和角色打通。这启迪柯军进入更深层次的思考：在先锋昆曲中，用肢体传递语言的信息，这样的方式能走多远？


△先锋昆曲《邯郸梦》
这个思考，直接催生了中英版《邯郸梦》。"2016 年，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逝世四百周年的历史节点，中英版《邯郸梦》在英国伦敦圣保罗大教堂首演，中国昆剧传统表演与英国戏剧传统方式相结合，混搭出了一个全新的、极具当代剧场性的作品。所有的这些，仰赖于演员的肢体语言和表演张力达成。"
用传统抵达最先锋，柯军找到了通向昆曲未来的秘笈。
对话 | 再往前走，我胆子有点小了
现代快报：你演过传统的《夜奔》，又创新出先锋的《夜奔》和《藏 · 奔》，为什么如此钟情 " 夜奔 "？
柯军：我从小就学了《夜奔》。学过三个版本，跟戏校白冬民、张金龙老师学的南派武生版本，跟 " 传字辈 " 郑传鉴老师学的老生版本，跟北昆侯少奎老师学的侯派武生版本。林冲是谁？林冲是什么样？我深有体会。前面一本书《说戏》里，就把我对林冲这个人物的演出感受，都写进去了。我的先锋昆曲，也就是这本《素昆》里，也有《夜奔》，是关于文人怎么走出书房、成为知识分子，这么一个探索性的戏。这里面带有师徒之间的传承，还包含在传统与创新之间如何选择的问题。对我来说，意味丰富。


△江苏省戏剧家协会主席、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柯军接受现代快报记者专访
现代快报：回头总结，什么是最先锋，什么是最传统？
柯军：最传统，它是经典，它的经典性、古典性，包括它的规范，是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，是有规律的。最先锋，它是极具个性化的，很自我的，充满探索精神，是很超前的。最传统，就是要我们去考古，对前人、对过去的经典，进行考古。最传统，一定是要向地底下挖，向远处去寻求老祖宗传下来的优秀的人类的文化遗产。因为我们今天站在这样的一个人类发展的高度，回望传统，才能看得清楚什么是好的，什么是我们需要的。传统和先锋，它就是个圆。你的初心，有可能冥冥之中就是你未来的那个链接。因为昨天的先锋，是今天的经典，今天的先锋，又可能成为未来的经典和传统。
现代快报：所以说，其实先锋并不是要取代传统。
柯军：对啊。其实传统很强大，它没所谓。你爱看不看，你不看，它还在。就像《论语》一样的，你看不懂，它还在啊。昆曲，你看不懂，它还在啊。昆曲已经六百年了，再等你几十年又何妨。你在那里创新，不要紧啊，你创，你死也不要紧啊，因为它老的还在。所以，正因为这样，我们就是要抱着一个考古的精神去把它尽量挖掘出来，再现出来。让它活在当下，让古典主义鲜活在当下。我的先锋昆曲并不是在改造或是改良昆曲，而是从传统昆曲里拿一些元素出来，到外面做一点实验，做一些区别于传统昆曲的探索。它需要一种新的思维、新的方法，新的创造，需要孜孜不倦地投入。先锋，就是往前走，不要怕，因为老的东西还在的。
现代快报：但是，无论如何，做先锋昆曲，无意中还是会形成一种冒犯，你一定感受了来自这方面的压力。
柯军：是的，有压力。可以说，现在还没有一个传统戏曲演员，敢这样想，敢这样做，而且还做出来了。好与不好，成与不成，不知道。实际上，我做每一部戏，都是非常谨慎非常仔细，但是我胆子是大的，非常非常大。我做这个戏，是希望给未来两百年以后看的。做先锋的东西，是一种冒险，是要付出代价的，甚至就是冒死，要活也是为了未来活。但是我不怕，我愿意自己成为骨头，让别人踩着往前走。我希望未来的青年人，胆子也可以大一点。但是回过头来，也希望他们想一想，或者看一看，我是怎么去学传统的，怎么样练传统的功底的。要练好了传统，才有资格去做一些创新。最传统最先锋，就是这个道理。
现代快报：关于先锋昆曲，接下来有什么想法？
柯军：接着写。前面是照着写，未来是接着写。在前面的基础上，再沉淀一下，总结一下。前面探索的时候，是胆子很大，不管不顾，往前走。有了总结以后，再往前走，我胆子有点小了。未来的先锋昆曲在哪里？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有底。也曾经有人说过，我走的这条路可能是不通的。通或不通，不重要；走或不走，很重要。因为走是生命，走，只有走，才有可能有未来。
现代快报 +/ZAKER 南京记者 白雁 / 文 赵杰 / 摄